中學時讀孫梓評,喜歡他文字像春日溪水的微涼清新。那時也喜歡楊佳嫻,情感濃烈,也是中學時代開始就可以在免費刊物上看見她的大量詩作與散文,不知怎麼的一直認為自己讀過她寫的小說,大概是「從一千八百萬個筆名背後推敲該姓氏的主人是誰」這種遊戲玩過頭的後遺症。無論如何,十二月的某一天在網路上亂晃,看到楊佳嫻提到她和孫梓評將在紀州庵辦座談,地點對我而言是可及的,就立刻報名了。

 善遞蹣頭書封

(《善遞饅頭》詩集。圖片來源:Gaspard Huang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詩人們的集會場所。楊佳嫻一如網路上的諧趣幽默,劈頭就歡迎大家來到光復饅頭店,接著就直接要孫梓評開始談投影片內容。只見孫梓評一陣錯愕:「就這樣?」「不然你要跳火圈嗎?XD」

截至目前,孫梓評是同輩年輕詩人裡詩集作品最多的,目前已經出了四本;另一位也出過四本詩集的詩人是鯨向海,不過楊佳嫻稱呼阿鯨近作《犄角》是「新歌加精選」。寫詩多年後,同志雜誌《成蹊》採訪孫梓評時,在訪談大綱中引用了第一本詩集《如果敵人來了》裡的一句話,企圖確認他的創作是否仍符初衷:「詩,還是你的遊園地嗎?」

回溯孫梓評早期寫詩的環境,在我看來並非遊園地,而是一個人的秘密基地。孫梓評說他沒有其他寫詩的朋友,因此他發展出兩個原則:一是不讀其他人的詩集,害怕被影響;另一個,則是不把詩給別人看。他的詩作都是從生活或其他面向而誕生──《如果敵人來了》是在成功嶺服役時,在走廊上站假哨時的狂想曲;《眼淚,還沒有發生》是讀了《台灣文學史綱》的心得,但《台灣文學史綱》這本書和詩是完全沒有關係的;《你不在那兒》是企圖以 msn 暱稱這樣的短句創作來發展成詩。

後來開始讀詩時,他喜歡鴻鴻、夏宇、零雨等詩人的作品;唸中文系的他,卻未從經史子集等古典的內容裡獲取創作詩作的養份,反而喜歡從流行與生活中取材。當孫梓評談到他並不特別喜歡鑽研古典的學問,比較喜歡創作。我記得孫梓評是透過國文科保送的學生,連他都覺得自己不那麼喜歡學院的氣氛,我就想到許多人應 該也是這樣,誤入陷阱一般地進入某些科系吧?因為喜歡創作,所以唸中文系;因為喜歡打電動,所以唸資訊──但大學課程的設計,卻未必是這麼盡如人意的。

在東華唸創研所時,他修了羅智成老師一門關於詩的創作與研究的課,從此他開始反省自己的創作態度:希望能強化作品的溝通程度,也希望能寫得更精確。

談到寫詩,據說夏宇的寫作場所有五張桌子,在擦拭每張桌子的過程中就會寫出詩來,楊佳嫻覺得,寫詩時,詩會從創作者手中滑開,而創作者也會從詩的懷抱裡滑開。每個人的詩作有自己的調性,像伊格言的詩故事性比較不強烈,但駱以軍與孫梓評會操持不同的詩語言,來營造有故事、有人物/角色的詩作。

有的編輯可能會受到職業傷害:看了太多作品,看到不願意再閱讀;看到太多好作品,就不願意再寫作了。孫梓評倒是不太受這些困擾,只是擔心短詩創作容易有意像上的重複。提到意象,楊佳嫻就聯想起蠟燭在文學中兼具純情與色情的暗示,也想起喜歡魯迅的她曾經收過一大盒朋友在魯迅紀念館購回的火柴,每一盒盒面上都有魯迅各式大頭照,每次只要想起劃火柴時得從他老人家臉上身上畫過,就覺得說不上的憋扭。

 

孫梓評

(孫梓評。圖片來源:裴在美的部落格。)

 

《善遞饅頭》的書名有兩種隱喻:數饅頭有過日子的寓意,「善遞饅頭」就是「好好地傳遞饅頭」、「好好地數算日子」的意思;另一則,就是諧音 "sentimental"(多愁善感)。編輯曾一度抗拒這個令人羞於啟齒的書名,想像未來讀者走進書店想要找這本書,會被書店店員反問的尷尬情境:「啊?什麼饅頭?」但孫梓評仍堅持想保留這個書名。最終,書名依然是好好傳遞的饅頭,沒遞好的饅頭則掉在心地,形成藏放心事的坑洞。

書中藏了十首短詩,折射出孫梓評對現實的態度:雪災、金融風暴、地震、潛水艇在海底碰撞……但即使讀者不知道這些隱喻背後的真實事件,依然能從詩作中舀取自己所知的意象。孫梓評也唸了《如果的散步》一詩,希望能透過這首詩,給大家一點小小的溫暖。

談及意象運用的重複,楊佳嫻說她常被人覺得她詩裡常出現木瓜(是詩經的木瓜,不是直接切來吃的那種),鯨向海的詩則常出現犄角、木瓜、牛奶等意象;孫梓評整理了幾首他的詩作切片,發現詩裡常使用身體與其各部位的意象(好像殺人兇手暗藏線索?XD),楊佳嫻笑言,如果此時是她授課的課堂,學生可能會以佛洛伊德來檢視作者是否曾經歷童年創傷,或是因為「身體」與「生活」最為接近,因此反映出當下詩人的狀態。

「有一人曾清楚看出對方脆弱
 並手下留情」──孫梓評,《無預警黑夜》

 

(紀州庵文學森林。圖片來源:書院台北。我參加這場座談時,背景是夜晚,據說再往右邊走去就會走到快速道路,沿途人煙漸少,在擁擠的台北城裡,是少數安寧的所在。)

 

會後保留了一段 Q&A 時間,孫梓評讓大家傳紙條上台問問題。

Q1: 「你有沒有想過把詩寫成哪種香味、口感、觸感的食物?」
孫梓評表示,他非常佩服張愛玲可以把事情寫得具像的本事,像是形容蘇青是『包子上的一點紅』,或是說人像椰子一樣,頭髮向前梳是張臉、向後梳又是張臉。他個人則喜歡蛋糕與糖果,在作品中也偶能感受到這種甜蜜的氛圍。

Q2: 「書裡為什麼會有正有反的註記?」
這是因為印刷方式是採用四色印刷「正四反一」,編輯留下她編輯過的痕跡。

Q3: 「不讀詩,要怎麼寫詩?」
想寫就寫,就算不讀詩,也不犯法。不過還是建議讀詩,因為不讀可能會讓自己錯過別人做過的事,有時會以為自己有創見,別人卻可能早就實驗成功。例如有的人想玩斷行的遊戲,可是在鯨向海的詩裡已經可以看到成功的實驗:
「天氣冷得讓人想燒炭
 活下去」──鯨向海,《嚴冬》

Q4: 「你的詩有音樂感,是不是受到你常聽的音樂影響?」
孫梓評說他會不出聲地唸出詩句,嘗試找出詩的音樂性與韻律。與其說詩受到音樂影響,受到 MV 的影響反而更大。MV 是時代的濃縮,會留下當代的畫面與流行元素。

Q5: 「你說你寫詩之前從不讀詩,但應該是先閱讀、才能掌握詩的語言吧?另外常在現代詩裡看見『半熟的吻』這個意象,是為什麼?」
關於第二個問題,孫梓評與楊佳嫻都沒見過這個意象;至於第一個問題,若真的要說寫詩之前讀詩的經驗,頂多就是背過唐詩三百首。孫梓評認為,「不是我寫詩,而是詩來寫我。」楊佳嫻則覺得,詩不像賣皮鞋一樣,是可以展示過程與成品的,在詩發展的過程中,可能是曖昧難明、無法拆解成既定步驟的。

Q6: 「寫詩如何不被其他人影響?」
孫梓評覺得需要建立自己的風格、找到自己說話的方式,即使被影響也未必是壞事,就像唐捐很喜歡楊牧,但唐捐與楊牧兩人的作品風格迥異,倒是應該要充滿熱情、用功,有清楚的史觀、清楚瞭解作者;楊佳嫻則認為,木心曾說過「敏於受影響,烈於展個性,風格之誕生」,風格不是刻意鍛練,而是和自己的個性相關,才能相輔相成。

Q7: 「為什麼你每一本詩集都要搭配插畫?」(←發問的人是主編XD)孫梓評:「因為怕詩不夠好,插畫有轉移注意力的作用,而且買的人會有賺到的感覺。」
楊佳嫻:「所以插畫是你的遮羞布?」
孫梓評:「是我國王的新衣!」

 

(楊佳嫻。圖片來源:nowoolf。)

 

最後,以在這場座談中我喜歡的幾段對話,作為這份筆記的結尾吧。:)

楊佳嫻:「寫了這麼多『身體』,所以這本詩集是不是一本傷害史?」
孫梓評:「之前被採訪時,有人說這像是復原的小小傷口,結痂(台語發音)。」

楊佳嫻:「寫得少了,不會覺得焦慮嗎?我以前會,也曾經有一年幾乎沒寫出詩來,但只要發現自己和文學仍保持緊密的關係,就能心安。」
孫梓評:「我在聯合文學當編輯,反而覺得自己與文學的關係變得游離。真正讓我焦慮的,是漸漸變成一個無動於衷的人。」
楊佳嫻:「鯨向海曾對他的學弟說,要加強的不是現在的熱情,而是十年後的熱情。他無意間成為大家的精神科醫師。(笑)」

楊佳嫻:「就像你說的,害怕變成無動於衷的人,我認為創作者要保持敏感。」
孫梓評:「可是敏感會容易受傷,那要怎麼辦呢?」
楊佳嫻:「那就受傷吧。(理直氣壯)」

 

與談者簡介

孫梓評,1976年出生於高雄。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任職《自由時報》副刊。著有散文集《除以一》;長短篇小說《男身》、《女館》;詩集《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等多種。明日報新聞台:lemon nut

楊佳嫻,1978年6月15日,台灣高雄人,台灣作家、詩人,散文家,青年評論家。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學士,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碩士,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自承受魯迅、張愛玲、楊牧等前輩作家影響。其詩作被評論家唐捐認為是古典與尖新的結合。為《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貳)詩卷》(九歌)選入的最年輕詩人,《台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新詩三十家》(九歌)中最年輕的入選者,與鯨向海同為網路世代的指標性詩人。facebook:https://www.facebook.com/nowo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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