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和橋上

外公在年底走了。舅舅們很快速的決定好了告別式的時間,我收到通知後,就開始安排南下的行程。問過週遭朋友意見,Denny 要我放寬心,「妳都已經是外孫女、又結婚了,通常不會勉強一定要全家都出席,取得長輩諒解就可以了。我兒子在 14 歲以前也從未參加過任何喪禮呢。」

於是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單獨南下。我買了對號座的票,劃到了雙人座靠走道的位置。原本預期平常日的早上是沒什麼人的,未料車要開動之前,忽然人潮一波一波的走進車廂,把位置幾乎都坐滿。我隔壁靠窗的位置是一位看起來六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跟我說了聲借過,把行李箱推到自己座位前面。

 

 

「不好意思,請問妳等下在哪站下車呢?」我習慣性的先問一下鄰座的下車站點。

「嗯⋯⋯」也許對她而言,我問得太突然,她遲疑了一下,「高雄。」

「啊,我也是,謝謝妳。」說完,我繼續低頭看手機。

「怎麼了嗎?」她一邊把東西塞進自己座位,一邊轉頭問我。

「喔,只是怕妳要先下車,如果我等下用到桌子,就知道要提早在到站前收東西,比較不會來不及下車。啊,要我幫妳把東西放一些到上面置物架上嗎?」我看著她把 23 吋左右的行李箱推進她座位,塞得滿滿的,我想到之前坐車,我側著身讓出空間給我們那 25 吋的行李箱,三十歲出頭的我都坐得腰痠背痛,更何況是長者了。

「不用不用,」她坐下來,打開桌面,把手上買的壽司便當放下。「妳看,我膝蓋前面還有空間,剛剛好的。」

「還是要放一些東西過來我這邊?」我建議她,「剛好我今天沒什麼東西。」

「真的不用。」她笑笑婉拒了。

 

我們就這樣聊起來。

「所以妳是高雄人嗎?我是屏東人。」她說,「我要回娘家一趟,那妳呢?」

「我爸媽也是屏東人唷,我是在台北結婚工作的高雄人,因為我外公離開了,所以我要回去一趟。」我說。

「這樣啊,我也是屏東人來台北工作,不過我是在台北工作了才認識我先生。妳常回高雄嗎?」她問我。

「一開始很常回去,這幾年工作比較忙,又有小孩,就越來越少回去。」

「我也是,我生三個小孩,又有工作,以前的同學都好幾年沒見面了,這幾年退休了才又有機會碰面。」

 

故事的開頭是很溫馨的。

她說,她很謝謝她婆婆把家裡顧得很好,下班只要洗個碗、簽個聯絡簿就好了,要不然得要照顧三個孩子,下班若還要做飯、有太多繁重的家務,頗感負擔。

她在德商工作,薪水不錯,工作也穩定,一直到即將屆齡,才趁公司有優退優離的機會離職。

隨著對話的過程,一些幽微的情緒也慢慢釋放出來。

她的先生很早就因為腎臟方面的疾病,而必須要與尿袋守著終身。冬天天冷,即使隔天還要上班,只要尿液不小心滲得整個床單都是,她丈夫一樣要她起來協助更換。

等到她退休後,婆婆馬上說身體不舒服,要離開家務的崗位好好休息。農曆年吃了年夜飯,婆婆忽然吐了一地,送了急診發現情況不太樂觀。很快的診斷出來,是癌症,已經擴散。

 

「妳過得好辛苦,真的很佩服妳,沒有離開,也沒有倒下來。」我忍不住說。

「我們那年代的人很少會為這種事離婚的,照顧他們也是我的責任,怎麼能倒下來?」她苦笑起來。

 

因為丈夫身體狀況也不好,所以照顧婆婆的重擔就落到她肩上。在她還在工作的年歲裡,婆婆就有次住院住了八個月。白天她要上班,婆家請了日間看護;到了晚上,她就是理所當然的夜間輪值。

八個月後婆婆出院,婆婆對她說,「妳看妳多幸福,我都沒有麻煩到妳。」

她說我都沒有麻煩到妳,妳聽,她說我都沒有麻煩到妳耶。

她重複說了這句好幾次。因為婆婆當時的病況是需要住院治療,但是生活大致都能夠自理,不必人擦澡餵飯。但婆婆忽略了她必須要時時守在身邊、隨傳隨到的壓力。

怎麼會是都沒有麻煩到呢。她又苦笑起來。

那段時間也無法好好地陪伴照顧孩子。夫妻倆前腳去醫院,後腳理應專心唸書準備升學的孩子們就打開電視打起電動。等到聽到樓下有汽車倒車入庫的聲音,就趕緊把電視與電燈都關了,偽裝出一切都很好的樣子來。也許孩子的心思就是那樣偏掉的,小女兒後來就成了啃老族,如今四十幾歲了,還是不工作,還待在家裡消耗她的退休金。

小女兒也曾經表現得很出色。申請到美國前幾名的大學,送出國去唸書,但是到後來卻沒有如期畢業。做媽媽的擔心了,她飛到美國去看小女兒,竟然轉系唸了電影。她怒斥小女兒心思都偏掉了,怎麼會在美國浪費時間、浪費她的錢?她當機立斷的要她休學回台灣。

後來輾轉經過許多事,小女兒考上了公務人員,卻只做了四個月就離職了。現在小女兒的精神狀況不太好,有攻擊人的傾向。有一段時間小女兒還離家出走去墓園睡了一個月,完全沒帶衣服、沒帶錢。

 

「她就一套衣服,待在那邊,都不知道有沒有得洗澡,墓園沒水沒電的,她可以待在那裡那麼久。」她說。

「一直穿同一套衣服,是有人發現她、警察收到通報後通知妳嗎?」我好奇的問。

「我都會去給她送飯啊。」她說。

 

母親啊。永遠都是操著心懸念著孩子。即使兒子們看起來都過得還不錯,也一樣有讓她擔心的地方。像是大媳婦,全職在家帶孩子,但大兒子加班到夜深,回到家還是得拎著一大包重到連她都提不動的垃圾去社區垃圾場倒。

她問媳婦怎麼不每天帶小孩下樓散步時就順手丟掉一些?非得要積壓那麼多?老公都加班這麼累了,為何這麼小的事不幫忙順手處理?夫妻就是要互相啊。衣服媳婦也只手洗小孩衣物,至於大人衣物,換洗後就囤積整週份量,等到週末大兒子放假在家,再來清洗晾曬。

 

「他們夫妻自己講好就好,只是覺得為什麼不互相啊。妳也會嗎?」她問我。

「哈哈,還真的是自己講好就好,我們也是每個人有每個人認領的工作啦。」我笑嘻嘻的帶過。

「現在的女生真的是不一樣了,唉。」

 

至於二兒子呢,雖然就賃居在她家附近,但二兒子推說家裡房間數太少了,而且計畫過幾年後要離開台灣舉家移民,所以不建議不想離開台灣的她一起同住。

小女兒有攻擊人的傾向,精神科醫師建議她搬出去另外住,別再和小女兒兩人同住。但年紀大了,要自己找房子好難,要和兒子們住一起,又各有各的理由。

當婆婆與當媳婦都好難啊。當年她建議婆婆趁有機會加入公保,沒有任何保險身份、也沒有購買商業保險的婆婆嚴詞怒斥她,「是要詛咒我死啊妳,妳破格啊妳。」

直到婆婆罹癌後,發現醫藥費用若無保險支撐就難以為繼,又怪起她當初不夠堅持。

婆婆走了以後,先生很感慨的對她說,謝謝她幫忙撐住了這個家,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希望還能當夫妻。

 

「如果有下輩子,做女人太苦了,誰還要再跟他當夫妻啊!我想要化成風、化成水。這輩子我沒出國去玩過,我想當一陣風,吹到歐洲,或變成海洋,流到日本。」她說,嘴角有神往的笑容。「對不起啊,讓妳一直聽我倒這些垃圾。」

「不會啊,我也覺得做人好苦,妳跟我講剛好負負得正,哈哈哈。」我想到上次和朋友討論到我們這一輩是厭世代,對人世無望、真心厭世的那種。

 

當天回家後,我在新聞上看到風傳媒的遊民報導:《「她被丈夫誤會外遇趕出門,睡街頭久到想不起來」遊民也曾擁有幸福人生》,想到這天的對話。也許老太太與她的小女兒,她們也曾經是幸福的母女吧。

人生啊。我想起一首歌,《化作千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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