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

別人聊天的場合,往往是點著微暗的燭光,佐著茶或酒,閒散地聊一些清高的夢想;這個下班後的晚上,我們各自拖著累積終日的疲憊,在速食店點了套餐,就著紙杯裡化學香料調製的飲料,聊了一些奇妙的話題,譬如,你最近的感情生活。

你認識了一個小女孩。小我們六歲。剛從大學畢業的她,工作了一兩年,沒有戀愛經驗。照片裡的她笑得甜甜,穿著打扮大約就是日文雜誌 MINI 封面少女的那種調調。你形容的她在我心目中像一朵棉花糖,蓬鬆柔軟白淨甜美,這世界未曾給她什麼壓力、她也沒想過未來究竟有多困難。

我竟然因為有點羨慕她,而覺得自己好滄桑。

為什麼羨慕噢?很簡單呀。我也很想要像以前一樣,好像全世界什麼都不算太重要一樣地,只看著一個男孩。但是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噢。是所謂的而立之年。要我只想著一個男孩腦袋裡想些什麼太難了。我會順帶考慮到他身邊的人需要什麼,以及我身邊的人能接受什麼。而且我自己也必須要獨立地,好端端地站好。要有自己的想法,要能夠照顧好我本人和我所愛的人們,要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

天曉得我的夢想到底在什麼地方。但是能相信這世界這麼簡單,要嘛是沒有受過折磨所以依然認定人性本善、要嘛是信仰虔誠相信我心有所愛世界絕不傾敗,無論哪一種都好令我羨慕啊。

 

誠如你十年前認識的我。我並不是一個很夢幻的粉色系女生,理性理想總是放在浪漫幻想的前頭。有陣子我們常通電話,我告訴你,我的夢想是名揚四海。這四個字是我那時非常喜歡的電視劇。

後來電視劇得獎了。得獎人上台領獎時,大家才留意到,編劇是導演的老婆。一個在劇裡相當天真可愛、熱心得好雞婆的女孩。

女孩叫做美麗。就是這個女孩好美麗的美麗。她有一個好朋友,叫做燕如。燕如有個弟弟,叫做石頭。美麗一直喜歡石頭,石頭決定和美麗交往時,美麗問了石頭,那當你女朋友需要會什麼呢?要會洗衣燒飯很會做家事還是怎樣呢?石頭說,「都不用,只要美麗就好」。

美麗常常找燕如商量她感情上的煩惱,偶爾燕如會一語道中美麗心事,戳得美麗哇哇大叫,此時美麗會一面模仿西施捧心、一面大喊「啊,正中要害,好痛」。

後來的我沒有名揚四海。我成為一個循規蹈矩的路人系小上班族。從沒遇過任何男人對我說出石頭的台詞;倒是很常和看過同一部劇的朋友們輪流說出美麗那句話,並搭配動作一併應用。

 

十年之後,闊別多時的我們,在另一個極端的城市又見面了。相較於南方的溫暖鬆散,這裡冰冷緊湊。

無關兩地消費指數,我總是非常務實地計算著生活用度。以前我覺得不時出來吃飯太鋪張,所以常常找藉口不參加聚會;現在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我不會直接推掉任何約會了。我會放大膽子問,那我們一起去吃便當,吃完在公園散個步好嗎?

因為我太清楚,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比方說像當時你突然搬走了。又或者還有沒有那個時候,比方說我在醫院裡或生活中遇到的種種段落。所以現在要好好把握。

如果覺得便當店不稱頭,那就當作是,換了一個人說出推辭的話來。我不必負擔聚會失敗的責任,很輕鬆。

坐在速食店裡,你說,你該請我吃飯的。我反問為什麼。

如果你沒忘記十年前的我,應該會記得我的倔強。據說是我身上最顯著的保護色。

這個價位我消費得起,各付各的就好。我說。

然後你聊起了那位棉花糖女孩。我說你啊,感情生活還是很精彩嘛。我這麼結論。

「我的感情一直都很偶像劇。」你自暴自棄地說。

 

我曾經信仰過堅貞的愛情。相信有人會永遠看著我,依戀地牽著我的手。但是當我非常崇拜的長輩失婚後,我就想,人生果然有許多事,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吧──擁有了要感激自己有這等好運,沒有了就當作是一場註定,放手才快樂。但我並沒有因為看過太多聚散離合,就變得比較樂觀輕鬆。相反地,我像鍋裡的焦糖,再被自己的焦躁燒灼下去,就會轉甜為苦。如果你覺得我變得比較快樂,可能是因為我偽裝得更好而已。

無法放鬆的時候,我是很難哭出來的。我只會以荒謬的口吻說一段往事給你聽,好像這往事是別人的故事。然後笑出來。

Alive 說,明明就很難過卻故意搞笑,超無聊,也超蠢的。

我在螢幕的另一頭掉下淚,但還是打出抓頭尷尬笑笑的表情符號,告訴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不正經,只是不這樣,我沒辦法好好講話。

他這麼嚴厲地對我說話後的隔天,還是短短地關心了我是不是還活著,我又關不住眼淚了。完全忘記應該節約用水做環保。

 

S 問過我為什麼不再寫了,我只是推說我忙。

真相是,我並不想消費我身邊的人,我也不想要寫悲劇情節。無論是記住發生過的悲傷,或是讓它成為預言,對我都像自殘手段。

但小說必須高潮迭起才能引人入勝。如果我的小說裡不准任何意外發生,也不允許任何感傷時刻,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製造劇情流動。

如果你是我。你在十幾歲時信仰過愛情的純粹。

然後你看著 A 情不自禁地和 B 上床了,A 後來卻告訴 B 那只是幾次意外;
然後你看著 C 和 D 甜蜜幸福的舉行婚禮了,八年後卻以外遇收場;
然後你看著 E 和 F 戀愛了,他們的情節裡卻還有一個主角 G。

我害怕了嗎?對啊。

好幾次,我都是顫抖著讀完這些人的故事的。或者是,在看了類似《真愛旅程》這樣的電影,想起他們,而感到驚悚。

人生果然如戲。

但我還是相信瀝除了現實裡柴米油鹽的渣滓,伴侶們處在一起能是快樂的。

 

你說你開始冷處理你和棉花糖女孩的關係,希望她想清楚,到底你們適不適合在一起。

重松清的《在那天來臨前》是許多短篇小說的集合,裡頭有各種情況的死亡、親人如何接受死亡。裡頭有一位妻子在罹患絕症、即將病逝前,寫了信給丈夫,裡頭只有一行話:「忘了我也沒關係。」

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欸。

如果有一天我病了,我希望我能接受安寧療護;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希望我可以捐出器官,殘餘就燒化灑進海裡埋到樹下,忘了我就好,總之未來不必祭拜,拜拜的費用就轉為定期捐款給慈善單位好了,雖然買水果香燭的錢好像也不怎麼多,不過總是已經沒辦法再賺錢的我的一點心意嘛。

不管告訴誰,這種念頭好像都傻呼呼的。不過我是真心這樣想。

我自己是很害怕別人的死亡的。第一個有印象的喪禮是祖母過世。我還記得她抱我時和她肢體接觸軟軟的感覺,不過這記憶也許是錯覺,很早就病重的她也許根本沒什麼力氣抱住我。經過那場喪禮後,我很害怕菊花的清香。那味道於我而言就是死亡的氣味。

我好像說得太遠了。只是想提一下:如果你知道你和眼前的那個人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你有一天也會忘記她或被她忘記,那你應該要多珍惜她一點。如果你在意的話。

其實我想告訴你好多話噢。關於珍惜這件事。

但我不知道對你而言,那個滿腦子棉花糖一樣的夢幻愛情的少女是怎麼樣的地位;我戀愛的經驗也不如你豐富,有些話要是我膽敢說出來,還真像說大話。

 

從小我就不特別喜歡吃棉花糖,買了好幾次都後悔。伸手拈來吃,會沾得指尖黏膩;張口去咬,又會黏得滿頭滿臉。

只是,我不確定,對我所愛的人而言,我是不是也是一朵棉花糖。染過色的那種。雖然我很努力地想和他一起力抗這世界的所有折騰,但至今仍無成果的我好像也說不了什麼。如果現實人生是網路世界,底下就會有人推文責備我的所做所為吧?「說什麼努力,沒成就就是嘴砲啊!」

 

我知道你最近開始 follow 大 A 的 fans page,我剛剛看到她寫的《牽手比做愛還高級》,讀到這段話:

第一次發現,接吻和做愛了以後,不代表在一起。對方會說我定不下來、我們不適合、你很好只是……

以為這個挫折是特例,後來發現是通則。就像現在即使不搭捷運的手扶梯,所有人都自動靠右一樣。玩不起一夜情的六年級生,接受了身體會比心還親密。原來牽手比做愛還高級。

不過我沒有要說什麼。只是畫個重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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