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線

人生是一班列車。列車進站,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年初說要和小彬老師來交換日記,我們洋洋灑灑的在文件檔裡列下了許多主題。其中有一題是小彬老師給的題目,「死亡焦慮」。

一看到這個題目我就馬上想到了菊花清香。對我而言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不管在哪裡聞到,我都會聯想起殯儀館建築物外頭,或是眷村社區的廣場,舉辦喪禮時,我們站在又曬又熱的柏油路面。高溫,汗水,含在眼眶裡的眼淚。

跟小彬老師交換日記的過程並沒有像想像中那麼歡樂順利。身為一個拖延症患者,我實在是沒有好好面對我們擬好各種暗黑情緒主題的題目單。

今天又想到這個題目,是因為早上到了辦公室,接到了電話。

 

 

【2017/07/26 (Wed.),電話響起】

 

一早我進辦公室後就抓著早餐一邊嚼一邊畫 banner。往左右調一兩個 pixel。挑選字型。對顏色沒有想法,開個瀏覽器連上 Adobe Kuler 看看現成的配色集。

這時候,我左前方的電話響了。是 Tony 的分機。他週一時傳了 LINE 到群組裡,附上一張週日晚上六點半的急診繳費單,說要請個幾天假。我在代接電話之前已經在腦海預想好幾種對話的組合,如果來電者是詢問他承辦的業務,我要判斷緩急輕重,看有誰能處理。

電話接起來。對方說她是 Tony 的妹妹。「請問 Tony 的主管在嗎?我有事要跟他說。」

我往我右邊的位置看了一下,確認我們的主管還沒進辦公室,「他還沒進來噢,我再請他回電給您好嗎?」

「謝謝妳,我的電話是 09xx-xxx-xxx。」

「好,我重複一下哦,是 09xx-xxx-xxx。」

「對,再麻煩妳了。」

這時我留意到她聲音好像有點鼻音。感冒了嗎?因為 Tony 病情嚴重所以要住院嗎?「對了,Tony 還好嗎?」

「再麻煩妳幫我留言給主管,謝謝妳。」她繞過了我的問題。

我沒再多問,跟她說了掰掰。

 

沒多久主管進來了,我提醒他我在他鍵盤上夾了紙條,「Tony 的妹妹要請你打電話給她哦。」

「他還好嗎?」主管一邊卸下身上的包包一邊問我。

「我問了,但她說要跟你對話,感覺好像滿嚴重的?」我說。

不像以往一到公司就會先去倒杯水,主管馬上坐下回撥了電話。電話通話的過程很快。聽到他掛上電話後,我們幾個坐在附近的同組組員都轉過頭去看他,「Tony 狀況如何?要開刀嗎?」

主管停了幾秒,「不在。」

我很想確定我聽錯了。「啊?」

「Tony 走了。」

 

很快的整個早上我接了許多電話。好人緣、身上扛的業務也繁重的 Tony,請假的這兩天,本來就有許多關心他的人。這天電話更多了。另一個部門的同事 Jill 剛好來我位置附近問問題,聽到以後蹲在我旁邊問了我我所知的始末。

「好突然噢。」我把事情重述一遍,再次這麼結尾,如同我在每一通電話的尾巴所說的話。

「真的好突然。」總是嘻嘻哈哈無限歡樂的 Jill 對我說,週日週一原本是某梯次的員工旅遊,「上個禮拜我還跟他開玩笑,叫他幫我帶小孩。」她說了最後與 Tony 的對話,忽然紅了眼眶。我抽了面紙給她,她還仰起頭試著想用搞笑的口吻帶過,「我可以的,眼淚這樣就不會掉下來。」

「唉唷。」我本來想對 Jill 說,就在我座位上哭完再回妳們部門吧。但我還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慰別人。

就好像早上接到了那麼多電話:關心事情始末的、正常業務往來的、打錯電話的。每一通電話都讓我好有時空錯置的感覺。太不真實了。

 

 

昨天我還在翻看小麋鹿去年的照片。

我們家搬來現在的住處快滿一年了,去年的這時期我們家一有空就四處挑家具、參觀幼兒園,因為我太容易自己比小孩還早睡著、一睡著也幾乎無法再爬起來做事,有好幾個晚上我會請 16 顧小孩睡覺,我跑到現在的住處組裝家具、打掃清理。

最近很懷念那時候,我翻看了許多那時期的照片。

那時期我在茶水間遇到 Tony,我總會虧他什麼時候要把放在辦公室一直沒帶回家的鑄鐵鍋賣給我。「你看你放在你位置上的 LC 鍋什麼時候要賣給我?你都不帶回家開鍋,這樣鏽掉好可惜喔,我新家廚房有系統廚具,收納空間變很很多,歡迎它來我家住喔!不然 Jenny 姐也很想買,我幫她謀福利!我們半價收!」

「不行啦,我特地叫我妹從美國帶回來給我的!可以用鑄鐵鍋煮給妳們吃,但是我不會讓給妳們的!」他認真的拒絕。

我大笑起來:「不行不行,我要用激將法逼你開鍋啦!地方的媽媽最受不了人家買了東西不用啊!」

2016/11/21,早上上班進辦公室時,Tony 忽然不作聲地塞給我一包食物。我問他才知道,是他趁著假日比較有空,用鑄鐵鍋做的黑胡椒羊小排。非常軟嫩,但對小孩而言骨邊肉還是韌了點,加上小麋鹿不吃辣,那晚晚餐我就做了其他菜給她吃,我自己獨享。

鹿:「馬麻妳在吃什麼?」
草:「羊排,我同事送的羊排。」
鹿:「陽台,我要去陽台睡覺。」

昨天還想,等他來上班,要向他回顧這段往事的。

 

 

Tony 很喜歡看書。有一年公司尾牙我抽中了誠品禮券,他跑來跟我說他願意拿現金向我購入,反正他書買得兇,三兩下就會用完。

有一次部門尾牙,我們剛好同一桌。等上菜的時候他從背包裡掏了書出來看,是張草的小說,應該是《諸神滅亡》吧。

我說我也喜歡張草的小說,總是記得他喜歡用平淡冷靜的語氣埋梗。

我第一次讀張草,是他拿下皇冠大眾小說獎的《北京滅亡》。記住了這名字,後來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小說專欄,裡頭說新娘要結婚了,講得好像新娘要嫁人了,一家人都捨不得,結尾森森冷冷的來個大逆轉。(剛剛查了一下,這篇是《梳頭》。)

我們聊起了各自讀的書。

可惜的是太忙了,我也好少讀書了。沒有再聊過書。

 

 

上線人員是 Steven 那時期,因為他聽我亂講話都會笑出來,回饋太好,我總是會在上線時鬼扯。譬如說,有次狀況一堆,我在電話裡一邊確認上線結果,一邊碎碎念:「上次說會發生狀況是因為我跟你沒設定一致,可是叫我改的我都改好了啊,怎麼會到現在還有這個問題啦!地球要毀滅了,大水等一下要淹到我座位了,諾亞方舟怎麼還不來?」

電話另一端的 Steven 用他慢條斯理的樹懶口吻回我:「因為妳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啊。」

「我要抱著籃球游出去了啦!」我回。

那陣子 Tony 自己要上線,與 Steven 聯絡時都會虧 Steven,「Steven 哥,我要上線了,不行,你不能就這樣跟我說掰掰,你都會跟小草姐聊那麼久!我這麼愛你!人家小草姐是人妻了,你不能一直跟她聊天啊!」

有時候,我們也會在座位上互相鬼扯。歡樂之餘,也還是有工作太認真到身體不好的時候。有次一起加班到十點多,一起關燈離開,Tony 感觸很深的對我說,「我做了這麼多年,工作就是對得起自己就好,妳很認真,但是妳永遠做不完的。」

我望著夜間的玻璃窗上反射的,我們的身影,苦笑起來。

 

 

得知 Tony 走了以後,我立刻感受到無以名狀的情緒。

我想到我最近和 W 的對話。

「當妳開始可以正視妳自己的情緒了,相對的,接下來妳會進入憂鬱的狀態。」
『呃,竟然被你宣告我厭世,好可怕。』
「哈哈哈!我沒有說妳『厭世』,我是說『憂鬱』!因為接下來妳應該會感覺到事情無法盡人意,妳要想想看,接下來的五年,妳想要怎樣的生活。」

我有感覺到這微妙的成分了。

只是,當我不知道怎麼處理時,我把這時刻的感受對某些人說出來,也毫不意外的被不當一回事:「人生就是這樣,別想太多了。」

誰不知道人生就是這樣呢。我一早重複地接了這麼多電話,聽了那麼多人的反應。那些電話另一頭冷靜地安排接下來的任務的,或是因為事發突然而無法接受、一時無語,甚至掉下眼淚來的。誰不知道人生就是這樣呢。

我和多數人一樣,腦海捲動過許多相處的場景與對話。情緒也跟著澎湃。

死亡焦慮啊。其實就也只是想要情緒能好好的流動過去而已。會轉為焦慮、恐懼,都是因為無法處理此刻無以名狀的情緒吧。

 

 

每一首歌,都有畫上休止符的時候。

只是我沒有想到是這時候。

 

 

這一天氣氛很不一樣。主管忙著為工作與這件事奔走,很少在座位上。接近中午時,Nick 走到我旁邊時,忽然說,「今天心情真不好。」

「我也是!」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我這麼說。

到了下午,和業務單位的 Claire 討論另一組 banner 時,Claire 忽然說她明天起要請長假。我想到 Tony,想到上次看到 Claire 和前次相比爆瘦不少,擔心她也身體有恙。

「妳還好嗎?」我問。

Claire 沒有正面回答我。「哎呀,不是。沒事啦。」

她迴避我的問題,我也不好意思死纏著問。掛上電話後我對 Joe 說,Claire 越是不想,我越是想東想西的好擔心她噢。

「那還不簡單,」Joe 口吻冷靜的開起玩笑,「妳就在 Banner 上面壓浮水印,『Claire 快說請假原因,告知後解除。』」

「走付費圖庫的路線啊!」我笑出來。

我想到之前讀《因為寶寶笑了》,我說,「情緒之後,生活繼續。」

生活還是繼續。

 

 

一停下忙碌就不小心繃著一顆心。接到鹿鹿時我忍不住對她說,「小鹿,Tony 阿伯跟小羊書一樣,忽然去當小天使了。上個禮拜我還跟他說話耶。」

「那他也會很擔心妳們的。」我提了《雲上的阿里》的劇情,鹿鹿也引用了裡頭阿里的狀態。

這比喻真好,只是我還是覺得心情放不開。拐進離家最近的巷子時,我說,「鹿鹿啊,抱一下馬麻好嗎,馬麻好想哭喔,又哭不出來。」

我想到 W 對鹿鹿說,有時候很難過、很害怕時,胸口好像有東西堵堵的,哭出來就沒事了。可是 W 啊,你怎麼沒順便教我,哭不出來的時候要怎麼辦呢?我太胖了,掐大腿也沒用耶。

鹿鹿用力的、緊緊的抱了我一下。就像這幾天她哭泣時,我抱她的力度一樣。

「馬麻沒事了喔,我抱很大力喔。」鹿鹿說。

「謝謝鹿鹿,真的好多了耶。」

我們往前走了兩步,鹿鹿忽然又用力抱我一下。「再抱妳一下。」

寫下來的這時候,我想哭了。

 

 

「好好面對死亡」這件事好難。

今天的電話裡,有一半以上的人抱持不可置信、以及淡淡的疑問,「真的嗎?確定了嗎?」

還有人得知後先說了「大家也都要保重啊」,走開後幾分鐘又走回來,「是真的吧?不是開玩笑的吧?」

這種事怎麼會有人開玩笑呢。

只是我們都希望只是惡意的玩笑吧。

 

 

 

【2017/07/28 (Fri.),聊起這件事的時候】

 

週四 Tony 就已經移至殯葬業者的禮儀會館,同事們這幾天安排了午休空檔去看他。Huckle、Amy、Grace 和我約好了一起搭 Huckle 太太的車,週五中午過去。Huckle 一家人和 Tony 私交甚篤,路上我們聊起了一些以前的回憶。

「他這個人責任感很重,也許這時候是最好的,」Grace 說,「他也帶爸爸去玩回來,讓長輩享福。」

「系統也都穩穩的上線了。」我想到 Tony 行前非常早就安排好上線,我們還交叉測試過,我說你可以安心的玩,他說有事可以 LINE 給他,我說不會有事的啦。

到了目的地,Nick 他們也在,大家一起去上香。

我們遇到了 Tony 的妹妹,她對我們說謝謝,許多事都圓滿,「昨天下午擲不到筊,管理部經理知道以後,幫忙處理,後來也擲到了⋯⋯」

看著她說著說著眼淚上來,又狠狠地壓住想哭的情緒穩定地對我們說話的樣子,覺得好難過。

Nick 告訴她辦公室這邊有需要處理的事都可以交待我們來做,她專心處理家裡的事就好,Tony 的東西都已經打包好,到時候也可以幫忙送去她指定的地方。

我們離開會館後,Huckle 的太太問我們中午要一起吃飯嗎,我們說都好哇,Huckle 說,那去和平西路的一郎吧。

Grace 說她喜歡訂一郎的便當,特別喜歡裡頭的黑豆。Huckle 的太太提到一郎的老闆似乎是做海產出身的,所以一郎的海鮮用料都頗紮實,份量滿足質地也好。不敢吃海鮮的我點了豬排飯,午餐吃得差不多的時候,Huckle 的太太感觸很深的說,以前 Tony 很愛美食,他們一群人聚會都會四處吃台北美食。

一郎就是他們幾個第一次聚餐的地點。

我想到 Steven 與 Ann 離職時,Tony 約了大家一起吃飯,只是臨時改了時間,我不方便過去。婉拒參加的當下,怎麼會知道這樣的聚餐會沒有下次呢?

吃飯時大家想到好多這些年的事。Tony 的責任心,Tony 好會照顧人。

我想到之前我體重急遽下降那期間,有次我加班,Tony 遞給我一包珠寶盒的麵包,「我買太多了,妳幫我吃。」現在想想以 Tony 個性那怎麼可能是買太多呢。那是刻意準備給我的。

真的,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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