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跟前前老闆楊咩見面,已經是 2016 年的 8 月了。中間有各種沒有見成面的原因,例如疫情,例如我們之中誰有事不克前往而擇期再見。

楊老師以前話不多,但簡短的傳個重點關鍵字來,我皮就從後腦勺到脊椎沿路繃緊。我習慣拖延,總覺得要準備周全了再一次回覆,他要我養成習慣,至少看到信就立刻回個「收到了」。老師自己也是 24 小時內就會回信。某段時期開始,老師沒有回覆我們的信件,敻虹的詩說過,有時關切是問,有時關切是不問。後來我們輾轉打聽後,決定不繼續追問。

再收到訊息,是 8 月 14 日晚上八點,老師在高雄長庚。隔天 8 月 15 日上午,同學表示關心,師母簡潔的表示,老師已在凌晨安詳進入夢鄉。

一切訊息來得又急又快,難以消化,我第一時間抽取出來的想法是:接下來該安排什麼時間去致意呢?

我忽然跳 tone 地想到,我剛畢業時,在 lab 的論壇裡說,下班了總是好累,老師在底下留言,「小草妳這是大腦平常太少用,所以遇到頻繁的 SWAP 就當機了。」

這時候的我,就是當機了吧。

 

第一次見到老師是在入學考試的面試現場。我總覺得老師的神色相當嚴肅,短短的面試時間裡,我緊張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限,心裡暗想天啊我未來絕對不能跟這個老闆不然我胃好痛。但是等到開學後,熱情的學長與同學對我們分享經驗後,我又去敲了老師的門。

老師那時已經開始老花,看著我們話題飄掉時,常常瞇著眼對著我們,但是老師正經說話時,眼神總是非常晶亮銳利,好像能看進我們靈魂深處,能看出這些小屁孩到底有沒有想要好好做研究。

老師的學經歷都相當厲害,業界資歷是在課本上或是標準規範會看到名字的那種大廠。剛開始認識老師時,總覺得看起來很嚴厲的老師充滿距離感。同學笑嘻嘻跟我說,老師在前一個學校時,像安西教練一樣。那是什麼概念啊?我沒有弄清楚。老師總是把頭髮仔細染黑,再忙也不太有白髮示人的時候,不像安西教練滿頭白髮。後來綜合了大家說法,大概就是像安西教練從白髮魔搖身一變成為白髮佛那樣吧。我遇到的老師,已經是很和藹的狀態了。

不知道老師心裡的我,是不是像櫻木花道一樣無厘頭呢?進度一卡住就拖拖拉拉的我,太害怕面對老師了,有幾次跟同學要一起去老師辦公室報進度,我總是在進門前走在同學前面,在進門的瞬間往後退一步,仗著我長得夠矮,躲在大家背後嚷嚷:「老師!Willie 說他有事要跟你說!」「老師!Sean 要幫我們跟您報告!」

今時今日,覺得當年能被眼神如鷹的老師,視線穿過大家肩頭,掃過我心虛的臉,瞪著要我學著站在我前面的同學們多用功點,真是我特別受眷顧的時刻啊,多麼尊榮獨享。

特別喜歡口袋森友會的愛哭鬼

2022 年,手機遊戲《口袋森友會》有個角色「愛哭鬼」,在遊戲裡不管什麼動作,看起來都很有心事。我對她特別有感情。日子過得太疲勞,很想要有人陪我坐著、放慢時間。

想想愛哭鬼登場的畫面,豈不就是我每個階段遇到人生困難那模樣:跟老師坐在同一個場合裡,隔著他研究室辦公桌、或是聚餐的餐桌,老師晶晶亮亮的眼神看著我,點著頭說,妳要好好想一想啊。老師總是對我說,要堅強,要加油。

告別式時,師母看到我們這些學生到場了,走過來溫柔地對我們說,謝謝妳們來。感到情緒波動的那瞬間,我發現,我還是當年那個愛哭鬼,只是年紀多了一截。

那幾天原本高雄連日大雨,當日是個晴朗且不算太熱的好天氣。儀式樸素簡單,在開始前五分鐘預告,非常準時流暢地圓滿了。那種照時間運作、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風格,多像老師主持的每一場活動與 group meeting,是老師讓忙碌的大家能維持生活正軌的體貼。

我想到老師曾指著自己的頭髮,說我們讓他操心到頭髮都白了、出國下飛機都不能去快樂買 3C、得先去買染髮劑那一段,講求效率的他,常常會幫我們互相媒合資源,我有程式問題可以去問哪個學長或學姐、作業系統搞不定要找哪個同學。

在那些日子的訓練之下,我們現在都進步很多了,也互相主動扶持,像是跟我差比較多屆、其實不熟的學弟 Wen,還主動載我們去捷運站。我們應該是很讓老師放心了吧。

 

進修部的同學 Sean 說,來寫一段話給老師吧。我想了好久,我該從哪裡開始寫起呢?我決定翻找回憶的素材。

雖然當年的 MSN、Skype 對話或實體信件,一時之間都難以翻找出來,但好險 Gmail 儲存空間夠大,裡頭還有許多我們當年往來的信件。

身為打工的小助理,Gmail 信箱裡還留有很多當初工作上往來的資料,當時重要的信件老師會用學校的信收件、再副本寄到他自己架設的信箱,而我的正本是學校信箱、副本就是 Gmail。信箱的遠處角落有當年我仔細排版的報告,其中有個計畫跟我現在的工作相關,但後來實際詳細研究那個題目的是另一個同學,以至於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啊,這一段不就是我最近被稽核的點,那一段不就是未來要準備的演練,好像一封厚厚的預言。

翻閱信箱裡那些留下來的信,說多不多,但這十幾年的累積,原來解壓縮起來有這麼多細碎回憶:我找工作煩惱要走什麼路線,我家裡出了事但工作也擺不平,種種碎瑣,我夾在正經事裡說給老師聽,老師都回應得簡潔清淡,但一針見血:妳要找到好工作、老師才有面子;妳該去跟人家溝通、我猜妳沒全說。玩笑的成份裡有期待,斧正的內容裡有關懷。看著看著,我遲來的眼淚這才洶湧而至。

Sean 在寫給老師的話裡這麼說,「十五年前您帶領我們走過校園的畢業典禮,十五年後我們陪您走過人生的畢業典禮。」——雖然明知人生別離有時,但對我而言,這一天還是來得措手不及。

老師帶過的許多學生們,每年都會寫信給老師,說聲教師節快樂,我也在其中。從我畢業到鹿鹿還小的這幾年之間,老師的學生每年都持續增加,每次都不忘回我一句生日快樂,有一年還寫,「老師祝妳生日快樂(也太好記了吧)」。

怎麼會好記?我一直覺得我是路人系學生,家具型成員,不管放在哪裡都沒什麼特別的存在感,竟然會被記住,還沒有在老師每日處理大量 I/O、逐漸滿載的記憶裡被移出刪除,好意外。

老師對我有要求、有期待,願意為我背書,說我善良正直,對學妹說我聰明。真想把那些誇獎我或責備我的話,都再聽一遍。

 

我決定來台北之前,老師留了一些時間給我,跟我討論未來安排,我說想要老師幫我寫推薦信,老師笑著說那妳拿了信要好好表現啊,不要給老師丟臉,而且決定去就不要反悔,後悔的話要綁個下一代的 iPhone 喔,不過等妳年薪夠高再提領就可以了,這樣夠意思吧。老師說「不要給老師丟臉」這句話時有個口音,我總愛學著老師的語氣,跟學妹說,我實在很怕讓老師覺得我丟臉。

最後一次聚會上,我跑到老師前面嘰嘰喳喳說了好多我在台北的瑣碎小事,小到我都忘了我能報告什麼。老師認真地聽我說,有時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時笑瞇了眼,頻頻點頭,聽我一段段地往下說。遺憾我能力不夠好,不能讓老師在有生之年看見我做出更大的什麼成就,可是老師,我會記得你說要給我更多壓力,要我堅強、要我加油的。

老師,以後不能再收到你的信了,聽說最後的日子裡,過去記憶宛如被消磁抹除,我想也許有一天,檔案交換的格式又改變,連這些輔助回憶的身外之物都會消失,但是我寫下來,複製貼上,異地備援:強者我老師,除了漂亮的學經歷、看起來嚴厲的模樣之外,是個多麼厲害又有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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